王勃旅居巴蜀后,某日于江亭为友饯行,写诗相赠,很觉伤怀:

乱烟笼碧砌,飞月向南端。

寂寞离亭掩,江山此夜寒。(1)

同样是“客中送客”,想想当初,小王在长安送人入蜀之时,是何等气魄、何等胸襟、何等情怀,可现在呢?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,恐怕再也写不出“无为在歧路,儿女共沾巾”这样洒脱的句子来了,而只能是“客心千里倦,春事一朝归。还伤北园里,重见落花飞。”(2)时异事殊,心境不同,写出的作品自然不同。人生就是个大“轮盘”,昨天他远行,今天你离去,明天不知又有谁将伤心地走开,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。

在巴蜀苦熬了一段时间后,王勃终于被补为“虢州参军”(3),从而得以出川。

然而很多人都是本性难改、不长记性的,一旦摆脱困境、走出低谷,就会忘记以前的遭遇,又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上--其实还是经受的打击不够大、给的教训不够深刻!从巴蜀之地归来的王同学就是如此!虢州任上,这货依然很“得瑟”,一副鼻孔朝天、恃才傲物的“张狂相”,因此被不少同僚嫉恨。

话说这天有个叫“曹达”的官奴,犯了罪跑到王勃这里“避难”,而王同学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,居然答应帮忙,把这货藏起来躲避搜捕。

这也罢了,帮人帮到底啊,可没多久,王勃就后悔了,觉得这样搞法太危险,事情一旦泄露,够自己喝一壶的。死人不会泄密,于是这货心一横,找个机会把曹达给“作”了。

王同学满以为自己做得干净利索、不留痕迹,可是,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已莫为”,这宗命案还是被揭露了出来。王勃锒铛入狱,不仅如此,还连累其父从“雍州司户参军”贬为“交趾令”(4)。

这是王勃人生中面临的一次最严重“危机”。然而命运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--在最辉煌的时候,可以毫无预兆地让人忽然跌入深谷;而在最绝望的时刻,又可以云开月明、峰回路转,现出曙光。

正当王勃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等待最后判决、几近绝望之时,朝廷忽然来了一纸赦书,把他从“按律当诛”的人犯名录中去除了。

在“鬼门关”前逛个来回,王同学才感到这世界原来如此美丽,能平平安安地活着,是何等幸福!贪婪地呼吸几口新鲜空气,回望一眼深牢大狱,之后,片刻不停地向外走去--这地方真不是人待的,哥们我这一去,就再也不打算回来了!

王勃知道老爹这次被自己坑得够呛,是时候当个“孝子”,安慰安慰老爷子了,于是轻车南下,转向“交趾”。

滕王阁

这一年是唐高宗上元二年,公元675年,王勃二十八岁(5)。

九月九日南昌城中,洪州都督阎伯屿在修葺一新的“

元·王振鹏《滕王阁图》

”里大排筵宴,邀请各界名流聚会,期间有一个特别的安排:为“滕王阁”作序。

趁大家都在兴头上,阎伯屿命人捧纸笔挨个索文,可众人纷纷推辞--其实阎氏就是“客气”下,他早已吩咐女婿提前准备好一篇文章,单等聚会这天当着众多名流写出来露脸。

纸笔传到一个陌生小伙子面前,出乎大家意料,众多名流高手耆旧大儒都没敢接,这货却一点没客气,拿起笔就写。

阎伯屿这个气啊:哪块土坷垃里冒出的二货,狂妄不说,还搅了自己精心布好的局!于是袍袖一拂,气哼哼离席而去。

明·文征明《滕王阁序》

这个“二货”就是“死性不改”的王勃。

王同学途经南昌,一听有这么个热闹,立马来了兴致:呀,这么好玩的事情,怎么能少了我呢?于是混进聚会现场。

阎大人被气跑了,可并没就此罢休:派人盯在现场,王勃写一句,报给他听一句。

豫章故郡,洪都新府。”

老阎一听:老生常谈,平淡无奇。

“星分翼轸,地接衡庐。”

阎大人:“这没啥,也是比较陈旧的文辞。”

“襟三江而带五湖,控蛮荆而引瓯越……”

老阎一听,不吭声了。

就这样,王同学的《滕王阁序》(6),被人一句一句报过来,阎大人只是微微点头。

终于,有人报进一句:

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。”

阎大人听罢,再也坐不住了,站起来手拍书案,说道:

“好文彩!真是天才啊!”

这时候,外面的王勃,还在一句一句地写:

滕王高阁临江渚,佩玉鸣鸾罢歌舞。

画栋朝飞南浦云,珠帘暮卷西山雨。

闲云潭影日悠悠,物换星移几度秋。

阁中帝子今何在?槛外长江空自流。

诗结文完。阎大人立马出来握住“王二货”的手,激动地表示:

“洪都风月,江山无价,这座滕王阁,连同这篇序文,注定不朽,这都是你的功劳啊!”

王勃因此迎来了人生中最辉煌的高光一刻!(7)

元·佚名《滕王阁图》

然而,人生也是悲喜无常的。

正当王同学在鲜花和掌声的簇拥下,离开南昌,继续探父之旅时,这天,他乘坐的渡船在南海上遭遇风浪,王勃掉进水里,被救上来后,受到“惊悸”,没过多久,便“吓”死了。(8)

明·祝枝草书《滕王阁序》

注释:

(1).《江亭夜月送别》二首之一。

(2).《羁春

(3).据《新唐书》本传,王勃是“闻虢州多药草,求补参军。”

(4).《旧唐书》卷一百九。其父王福畤,“交趾”即今越南一带。

(5).王勃写作《滕王阁序》的时间和年龄,说法较多,记载不同。

(6).《滕王阁序》又名《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》《滕王阁诗序》

(7).综合五代王定保《唐摭言》元辛文房《唐才子传》等史料。

(8).关于王勃之死,记载不同,《旧唐书》本传作“渡南海,堕水而卒,时年二十八”,是直接溺死;而《新唐书》作“度海溺水,痵而卒”,未提“南海”;“痵”者,《辞海》谓为“病名,心荡。同悸”;“悸”意为“惊惧”。